PB02011106 梁 波
最近打电话回家,爸妈不时提到新上任的地委和地区行署的领导,言语中肯定的语气明显地流露出来。爸妈以前很少在我面前提到政府之类的事情,这让我很吃惊。联想起几个月前大家对那些旧领导的冷嘲热讽,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未全点着的新一批书记、专员们居然那么快就站稳了脚跟,以至于我们厂里那些对政府早已失去信心的人也为他们喝彩起来,真是令人想不到。
还是要从厂里的情况说起。我爸妈那个厂来得突然,走得也不含糊,真是“轻轻的来到,悄悄的走了”,不曾带走一片云彩。厂里一百多号人,基本上都是原先一个小军工厂的工人。那个厂在反击越南侵略的时候生产较旺,过了几年就退出历史舞台了。军工厂工人两千多人,在我们那个小城镇也不好分配,绝大部分正值壮年,都退休是不可能的。结果是个人自己选择,有两条路:一条是分配到柳州的一个机械厂,这个厂规模不小,接纳两千个人不成问题;一条是政府出面贷款新办几个规模小一点的厂,工人可以团结一部分人自己干。自然,绝大部分选择了衣食无忧的前一条路(事实胜于雄辩地证明这是对的),还有五六百人悲壮地走到了这几个小厂里。我爸就是这批人中的一个。到大城市、进大单位,这本是顺其自然、天经地义的事情;要用自己的努力拼一番事业,更令人敬佩。
可惜不是所有的创业都能成功。在国企改革正要开始、市场经济已经起很大作用的情况下,一百多人的小股“部队”,挂着“国有企业”的招牌玩着计划经济,结果是十有八九都要倒下的,而且一点也不值得同情。开始的两三年,由于厂里的产品(木制衣架)的生产厂家较少,销路不成问题。半人工半机械的条件,加上一百出头的人的力量,使得产量居低不上。当然,扩大工厂的规模也无从谈起。那时我七八岁,能够记起的事情不多,有一点印象就是曾经看见一部黑色的小车开进破烂的小厂,出来一个金发碧眼高个头的外国人,对门卫咕哝了半天。门卫愣头愣脑地找来书记、厂长。结果几个人对着老外傻站,用微笑来回答一切。小轿车走了,工厂依旧没有改变。现在想起这件事情,去问爸爸,他说那是法国的外商,要和厂里谈生意,但是厂里没人懂外语,根本就谈不起来。我看关键不是不懂外语,而是目光太狭隘,积极性不够高,否则老外要知道你愿意合作,怎么不自己带个翻译再来?不管怎么说,机会是错过了。
九三年初,厂里的生产已经不正常了。工资已经停发,厂里职工被动员拿着产品到大街上零售。新生产出来的塑料衣架,既轻巧又便宜,会发霉的烂桂木头当然没有人愿意再要。一个厂到了靠几十个人到大街上零售商品的时候,不改革还怎么混?但是那时候厂里已经离心离德,四处奔走另谋高就的人层出不穷。厂就这样于1994年5月倒下了。倒下的人不一定都死,倒下的厂也不一定非得关闭。建厂之初,政府贷了几百万资金,才开了几年的小厂当然还不起,而且破厂房、偏远的场地也没人会问津。银行决不允许厂轻易地倒掉,不允许借出的钱付诸东流,哪怕担保人是政府。
作为担保人的政府当然也不愿意厂正式宣布因无法运作、还不起贷款而倒闭。于是,暂缓处理的命令开始执行。如果你是这样一个地区的领导,地处大石山区、所辖几县皆为全国著名贫困县、内外都开始大发展的情况下,你可能也会把这个烂摊子甩到一边,先把小城镇政府、地委大楼建得富丽堂皇,尽力发掘自然资源,没命地挖矿山,隔三差五大喊几句扶贫攻坚,“让少数人先富起来!”
让少数人先富起来,这当然没有错,整个国家都在那样做。但其余未富的人不能置之不管啊!尤其是国营国有企业职工,你能不管吗?可是政府就是不愿意还那几百万,不愿这等琐事妨碍四化建设。停产的工人们,你们在一旁先凉快吧,等政府有了钱再让工厂倒闭。话说到这,得插一句:当初厂里怎么做,完全是上面指导的,纯粹的计划经济,这责任还得由政府负。这样过了几年,最初还十分关心工厂命运的工人们心也凉了。自己出门打工是必然的,这没话说,但是没有人管、身上还负着几百万债的感觉真不好受。八年来,除了过年送来几百块的补贴外,没有什么事情让人想起政府和工厂的关系。这宣布与不宣布倒闭之间,差别是很大的。最直接的是工龄问题。工龄自然从工厂停工的那天停算,但如果无限期地拖下去,工龄钱也就无从谈起,那么步入老年的职工们的养老保险就没有着落,这对于普遍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工人们的影响是很大的。当然,不止是钱的问题。长期的被遗忘,人们心中产生的失望、冷淡、麻木已经毫无遮掩,对政府的行为、社会的活动已经越来越漠不关心。我认为这一点也许更为重要。
不能说政府不从群众出发,只能说他们眼中的群众和群众利益太狭隘,或者是眼睛被蒙上了一只。实际情况是,像我爸妈这样情况的饿厂在当地远不止一家,类似的情况相当普遍,大家受到的待遇也一样。
旧领导由于在声名狼藉的南丹特大矿山坍塌案中有不干净的经济关系被革了一大半,新官立刻调了过来。我不好在旧党委、旧政府经济腐败上作太多的文章,但有时候想想,用矿山赚的钱、用盖新楼赚的钱解决一些历史遗留问题,总还是可以的,总还不至于拿不出手吧。
虽然走得极不光彩,但这批人的目的是达到了:把烂摊子留给下一届领导班子。美中不足的是他们的政绩工程都随着矿山而倒下。新上任的领导,照爸妈的话说,才来了两个多月,就把积压在底部的档案调出,处理遗留下来的问题。厂里最近召开职工大会,政府人员出席共同讨论厂的前途是其中的一件。事情还未最终定下,但新领导的魄力大家是见到了。
听着爸妈的口气,想象着厂里的大伙们谈论起久不谈论的话题,想象着政府常找有关人员了解、分析、讨论、建议的身影,有一点辛酸的感觉。新官上任,通常要么继续大搞政绩工程,等走后部分人称赞;要么踏踏实实地做一些实事,电视上虽然见不到你的身影,不少老百姓还是会记住你的。后一种固然务实,却也是领导应该做的范围之内;前一种固然虚荣,在这个经济第一位的时代也无可厚非。政府做了它应该做的事,竟然让工人如此激动,恢复对国家、社会的信任,可见被人遗忘而又想被人重视的感觉有多重要。
走群众路线,要关心的是每一个群众的生活,我想这是党和政府领导必然知道的毛泽东思想的基本内容之一,为什么有些人就是视而不见呢?
放下电话,心里既沉重又欣慰,我毕竟看到了大家期待已久的结果。我相信这样的政府才是我们未来的政府。只要群众——所有的群众都不会被遗忘,那么每一个老百姓的笑脸上映射出的都是祖国未来的繁荣和富强。